天府文化
2018-09-06
他用数十万张绝美手绘,带你穿越成都四千年
2001年,金沙遗址的保护工作正紧锣密鼓地开展。
除去正在发掘的考古工作者外,有一位正拿着最细达0.1毫米的笔尖,为这一醒惊天下的古蜀国描摹临像。
对于考古来说,对发掘出来的文物进行考古绘图,是必不可缺的一环,因为只有用手绘,才能非常精确地表示一件器物的外形与结构,也只有用考古绘图人员的笔,才能一目了然地解读并重现古代匠人的心血与价值。而他,正是成都考古队中负责考古绘图的专家,卢引科。
金沙出土的千余件文物,几乎每一件都被他画了下来,更别提近数十年来成都发掘的大小遗址,而且,光人骨都画了上万具了。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
有位知名学者曾评价他:在当今考古界的众多专业绘图师中,无人能出其右。
他的妙笔丹青,绘了成都四千年。
“考古绘图与照片,就像是一座桥的工程图与照片,不论照片拍的多么清楚,都不如直接拿工程图来看得清楚。”
凡是见过法国肖维岩洞中那些史前绘画的人,无不为那细微的明暗变化、运用自如的透视法和优雅流畅的线条所折服。
这些原始人用赭石绘制的32000年前的犀牛、狮子和熊,虽经岁月侵蚀,却依然能够给人带来极大的视觉撼动。
法国肖维岩洞中距今32000年的史前绘画。
这就是绘画的力量。
原始人可以通过它来表达崇拜、阐释生活,我们,自然也可以通过绘画来重现历史。
比如,在这个琴弦颤动都可以被相机捕捉到的当下,还有考古绘图这种用细达0.1毫米的笔尖,来一笔笔描绘历史的职业。
这幅我们眼里的“妙笔生花”,在卢引科手里就是一张没有画好的废稿。(练习作品:观音菩萨)
“考古绘图首先是一种语言。”
语言用以交流与表达,考古绘图,就是考古工作者用来记录和提取资料的一种方式,它最根本之处,在于能够非常精确地表示一件器物的外形和结构。
毕竟,照片没法表现结构。
卢引科绘制的铜戈。(铜戈皆出土于成都)
文物的考古绘图与照片,就像是一座桥的工程图与照片,不论照片拍得多么清楚,都不如直接拿工程图来看的清楚。
卢引科绘制的铜鼎,结构一目了然。(铜鼎出土于成都)
照片再高清,也只能看到表面轮廓,而无法反应整个器物的结构。表面纹路、线条、都只能靠手绘。而且,手绘一定比微距镜头拍下的线条更为直观,尤其是同比例放大时。
“对于相机来说,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变形,而正投影的手绘图就不会。”
对于考古绘图而言,不论是其纹样还是整个线条构成,都比照片更清晰,更有视觉冲击力。
那么,要画这么专业的图,是不是要有美术基础?
“其实不需要,但有的话更好。考古绘图其实是一种墨守成规,跟美术相比,它不允许你自己创作,只需要你百分之百忠实原作。”
“既然从事了这个职业,你就要担起复原历史的责任感,神圣感,要以一颗敬畏的心来对待。如果你画不好,画错了,就会误导别人,别人也会将错就错,最后就会造成更大的错。”
“先在米格纸上用铅笔打底稿,画完之后,用针管笔或蘸水笔描。”大部分器物都是这样,画上两遍。
卢引科绘制的汉代摇钱树。(该文物出土于绵阳何家山)
“我们画画,误差不能超1毫米,而金银器的纹样繁杂,误差要求更小,更是不能超过0.03毫米。”0.03什么概念?比头发丝还细,像修复丝绸的文物工作者所使用的修复针,直径最细的也不过0.35毫米。
图说:从左至右:1、蘸水笔。(卢引科用的还是传统用油石来磨的蘸水笔,这几根“德国进口”都用了30多年。)2、卡钳。(可以用来量口径,量直径,腹径。这一柄是特制的,买都买不到。)3、游标卡尺。4、圆规。
所谓纤毫毕现,不过如此。
卢引科大部分绘图的纸是硫酸纸。“遇到特殊的,壁画,就需要用宣纸了,这一副,就是用毛笔画的。最后还用特殊方法做旧还原。”
至于最后上色环节,卢引科所用到的色彩颜料,全部都是他自己亲手调的矿石颜料。“这跟现在商店里卖的化学颜料不一样,这也是最接近古人的色彩。”
矿石颜料的原矿,每一种颜色都需要卢引科亲手调配。
而除开这些,几乎每张图,卢引科都还会画侧剖面图。
不论照相技术如何发达,考古绘图都没有办法被替代。这是一项重要而细致的工作,有可能一本考古报告,将近有一半甚至是三分之二都是图作品。
卢引科绘制的“云南昆明地藏寺大理国时期经幢”,将近两米。
“图能够把作者所没有观察到的,或者说他观察到了但无法用文字语言表达的信息表达出来,让读者一看,一目了然......外省的学者,甚至外国的学者,如果说来看你的实物标本,不容易。即便来了,也不可能花几个月一件一件的观察,考古报告是获取信息的直接途径。如果你画不好,画错了,就会误导别人,别人也会将错就错,最后就会造成更大的错。”
卢引科临摹的四川广元觉苑寺壁画《佛说法道场》。用时两月成图,现藏于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图一和图三是单线草稿,图二是上彩中的壁画半成品。(壁画位于四川广元觉苑寺)
看见什么画什么,一定要忠实原作,一丝一毫的主观创作都不行。一定要细致,不能误导别人,是卢引科重复了很多遍的话。
“既然从事了这个职业,你就要担起复原历史的责任感,神圣感,要以一颗敬畏的心来对待。”
卢引科画了几十年,生生把眼睛从5.0画成了不带眼镜做不了事。
可戴了眼镜,盯着画一会,也会掉眼泪。
卢引科的工作台上,堆满了厚厚的手绘图,画里的绝大多数文物都出土于成都,哪怕远一点的也基本不出川,从石器时代到近现代都有。所以毫不夸张的说,卢引科的妙笔丹青,绘了成都四千年。
“你不可能说你擅长一门,另一门你就不做。考古绘图人员真的太稀缺了。”
卢引科是甘肃人,第一眼,多数人都会认为他像艺术家而多过像考古工作者。
“像在考古工地,考古发掘现场,很多人都说我不像考古的。”三十多岁的时候,有人问“卢老师退休了没有”,卢引科笑呵呵顺着说:快了快了。等到四十多岁的时候,又有60岁的人喊他哥。
“北方人出老相。”是卢引科说的一句话。
卢引科在北京圆明园 。
1981年,卢引科高中毕业,由于种种机缘巧合,他去到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进行学习,师从张孝光、郭义孚、张广立、李淼等考古绘图大师。四年后,他毫不犹豫地留在了考古所的甘肃青海工作队。
“那会哪像现在条件这么好,八十年代初吧,去做考古调查,都是老师骑着毛驴,我们坐着驴车去。”
当年卢引科坐驴车去考察的照片
那会卢引科还没有接触过画图,做的都是发掘工作,所以他人生中的第一张考古绘图,印象尤其得深。
“首先要把器物摆在水平的绘图架上,然后建立一个坐标系,摆正以后,器物找到每一个点,测量控制线。形出来了,结构也就基本出来了,然后,再画它外表的纹饰。”
卢引科画的第一件器物,是一件陶罐,现在说起来简单,但对于当时没有任何画画基础的它,不是一般的复杂。
“纹饰绕来绕去的,就是绕不好。画一次不行,画两次不行,前两次老师都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把纸都戳烂了,直到第三次才过。”
由此来看,卢引科已经可以算作天赋尚佳。
“老师对我极其严格,甚至都有一点跟我过不去,这种严格,对我这辈子,影响太大了。现在回想起来,老师真的对我,偏心啊。”
后来,他越画越好,独立工作后,除了本单位的基本工作外还帮助全国各高校、文物考古科研院所及博物馆完成了不少的高难度考古报告的绘图工作。不是给别的单位做外援,就是在去做外援的路上。
那些年,卢引科走南闯北,虽然1997年被调到了成都,但工作跟之前在北京没什么区别,依然是全国各地跑。
卢引科在四川巴中南龛绘制摩崖石刻造像时的工作照。
“绘图人太少了,成都有几位还算好的,有些省一位都没有,而考古这么多门类,你肯定不可能只做一门。石器、骨器、陶器、瓷器、玉器、青铜器、金银器、摩崖造像、古建筑、壁画等等都是我的工作,你不可能说你擅长一门,另一门你就不做......当然,这也有好处,至少每一种类的东西你都画过,总有一些自己满意的代表作。”
“像我成就最高的,就是那年去当外援画的《桂林甑皮岩》。”
“这么多年下来,画了这么多本,还是挺累的。退休前,也就再画两三本,然后带带学生,争取能带一两个出来,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当时,工作的主导单位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卢引科作为外援参与其中。每天画到半夜不说,还要带学生,修改他们的作业。从去到回来,没有休息过几天。
卢引科的代表作——《桂林甑皮岩》,本书为该遗址的发掘报告,汇集了1973~2001年考古发掘的全部资料,系多学科合作的结晶。
“《桂林甑皮岩》出版后,报告的所有参与者激动不已,同年大年三十,刚敲完新年钟声不久,本报告主编付宪国教授抱着书,一个40多岁的男人,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跟我打电话回忆大家为这个报告所做出的辛苦很值得。”
国内的考古学大家都对这本书的评价非常之高,其中有位考古界巨擘评价说:这是近几十年,做的最好的一本考古报告。
“后来我的老师看了这本报告后对我的评价很高。当然,这只是老师对我的鼓励,在我眼里,怎么可能超过老师,他们可是考古绘图界的祖师爷,都是神一样的人物。”
卢引科和恩师——中国当代著名考古学家、科学家谢端琚先生。
后来,《桂林甑皮岩》把当年能拿的科研成果奖都拿遍了,因为他们完全突破了传统意义上考古绘图的范畴,把中国古代的制陶工艺和石器的加工制作工艺的整个流程,都用图的形式反应了出来。
顺便一提,如果你感兴趣,只要是正规出版了的考古报告,在网上搜,一般都可以买得到。而当问及其它门类的代表作时,卢引科洋洋洒洒说了一大串。
“石器的代表作是《拉萨曲贡》,陶器方面,是《耿马石佛洞》瓷器的话,是《遂宁金鱼村的瓷器窖藏》;石刻方面,是《昆明大理国地藏寺经幢》;金银器,就是《彭州金银器》,那个也是拿了很多奖......”
前阵子,卢引科跟业务所长聊天,说“我退休前,也就再给你画个两三本,然后带几个学生出来,我的使命就完成了,就可以退休了。”
画了一辈子,说不累是假的。“像有些有美感的东西,越画越精神,但是画什么陶器,盆盆罐罐,没啥美感,肯定会烦......可是,时间久了,你就有一份责任。”
只怕后继无人。
“考古图录,是任何人都看得懂的,文字或许晦涩难懂,但图不会。正如文化没有界限。”
考古行业艰苦,是除了搞工程、搞地质外,出了名的。
现在,卢引科出门,随身带着的除了一副眼镜、一个文具盒,还有几瓶胃药,降压药。“每天按时按点吃药,要不就食道反流。”
卢引科是个念旧的人,这个铅笔盒跟着它,也跟了几十年了。
如今,卢引科独笔画的有30多本,算上合作的,共有50本。一本书,按300个版算,50本就是15000幅,一幅里面有五六件甚至十几件。虽然已经是一个无法统计的数字了,但这都还没有算过他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的上百篇论文、简报上发表的几千幅图作品。
不可不谓是著作等身。
而除了绘图外,他还受指派主持都江堰金凤窑址、乐山西坝窑、金沙遗址、江南馆唐宋遗址、天府大剧院唐宋遗址......等二十多处遗址的异地搬迁保护工作。
卢引科在邛崃羊安一发掘工地主持汉代窑址异地搬迁工程。
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里说过一段话:“书画作品,往往百八十年修复一回,现在的人可以看出上一个修复者当时的技艺如何,甚至可以猜测他当时的心理和外貌。这是一种穿越古今的奇妙体验。”
卢引科的考古绘图同理。
看着他的作品,最多的感触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只想静静地看一会。
这一刻,卢引科的作品就成为了一座桥梁,我们就这样透过他的作品看到了古人做这件器物的状态。
这种穿越的感觉很奇妙。
而与其说他在摹绘历史,倒不如说浪漫点,他描绘了历代的星辰。
卢引科正在发掘现场绘图。
最后,在卢引科受聘为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首席文物考古绘图师、高级技师的专家推荐信中,有一行瞩目地写道:
“在当今考古界的众多专业绘图师中,专业水平如此精道,绘图数量如此之多,涉及时段如此之长,涉及文物门类如此众多,卢引科先生是唯一的一个,无人能出其右。”(转载自漫成都)